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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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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

李香庭只記得坐在街邊和流浪漢喝酒, 怎麽去的旅店?幾點去的?是一點印象都沒有。

酒勁還沒完全過去,他騎車暈乎乎地回學校,早飯都沒來得及吃, 便往教室去了。

上午靜物寫生, 等學生們畫上一會,李香庭順著挨個指導一遍,便也坐到畫架前。

他看向墻邊桌上擺著的瓶瓶罐罐, 腦子裏卻都是壁畫中的線條,不禁自問——為什麽不用在油畫裏用那樣的線條呢?想著想著, 他忽然提筆, 嘗試將中國傳統繪畫技法融到西畫裏。

放學後, 學生們都離開了,李香庭仍坐在教室畫畫。雖粒米未進,但新畫法讓他燃起的激情已經遠蓋了饑餓感,直到落下最後一筆,才得以平息。

校餐廳已經關門了, 李香庭到小賣鋪買了兩塊面包,拿到辦公室倒杯熱水就著吃。

吃飽喝足,他趴在桌上瞇了幾分鐘, 聽到有人進來才直起身。

“小李怎麽趴這睡了?”美術系與音樂系統共五位老師, 公用一間辦公室,說話的是教音樂的吳老師, 頭發二八分, 戴個黑框眼鏡, 格子圍巾整齊地系著, 一身藏青色長褂,瞧上去溫文爾雅的。

“打會盹, 沒睡著。”

吳老師拿起水杯:“我去打熱水,要不要幫你帶一杯?”

“不用了,謝謝,我就去教室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李香庭昨夜只睡了四個多小時,這會困意上來,眼睛酸澀,他晃晃腦袋、拍拍臉清醒一下,起身出去。

正往教學樓的路上,文學院的許老師叫住他:“小李,晚上有聯誼活動,報社、文工團都有人參加,一起去啊。”

“我還有事。”

“又去寺裏?”

“對,明天上午沒課。”

“你這一天天的,精神真足。”

李香庭笑笑:“閑著也沒事。”

“別這麽拼,日子長著呢,再說夜行也不安全,冰天雪地的,明早再去。”許老師要趕去通知別人,沒空與他多說,“院裏單身的都去,別搞特殊啊,等你。”

李香庭話都來不及說,人已經跑遠了。

自打來了寂州,他似乎不是那麽愛熱鬧了,並非不合群,正常的聚會、活動一般都會參加,只是聯誼……李香庭實在沒什麽興趣,也不想空占個位置,掃別人興。

聽上去人很多,少他一個也無所謂。

下午放學後,李香庭回到宿舍收拾東西,準備去寺院。

忽然,有人敲門。

“進。”

許老師開門進來:“我就知道你不去,特意再來叫你。”

“你們去玩吧。”

“有漂亮姑娘。”

“我暫時還沒有結婚的意願。”

“不是去了就非得找對象啊,大家在一起交流交流,學習也是好的。”許老師見他的倔樣,幹脆坦白:“我直接跟你說吧,是劉老師讓我叫你。”

劉老師是教英語的,比李香庭早來一年,外語學院出名的美人,兩人沒太多交集,只在餐廳和校會碰過面。

李香庭懂他的意思:“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是壁畫和教學,其他的事……”他停頓幾秒,轉而道:“謝謝你們的美意,我還是不去了。”

“不行!”許老師直接上手拽人,“今天我非得把你拉去。”

李香庭推脫:“許老師,許老師!”

“出去認認人吧!擴一擴交際圈,成天往和尚堆裏鉆,我都擔心你想不開!”

李香庭不想與他推拉硬扯,便去走一趟。

聯誼會地點在一個樸素的飯店,桌子擺成一長條,鋪上桌布,上面放些酒  水飲料和小點心,大家面對面坐著聊天。

李香庭一出現就吸引了不少目光。

剛坐下,便有女士搭訕,問他是哪裏人?教什麽?

他一一禮貌作答。

外語學院的劉老師不時瞥過去一眼,見李香庭一直被人纏著,沒好意思過去,坐在長桌另一頭喝酒,正鼓起勇氣準備起身,迎面坐下個戴眼鏡的男人,靦腆地對她笑了:“你好,我叫陳應,是個律師。”

李香庭身邊人不斷,他的樣貌在這裏無疑是出眾的,即便一身潦草的裝束。

目光流轉間,無疑看到個熟人,是之前去市政府文化局的工作人員,他立刻與對面的女士說:“不好意思,我有個事,離開一下。”

李香庭起身,直奔那女人去,坐到她對面:“你好。”

女人也認得他:“是你啊,寂州大學的老師,是姓……”

“李,李香庭。”

“啊對。”她將頭發勾到耳後,“好巧,李老師樣貌俊秀,我還以為有家室了。”

“上次與你們反應了華恩寺壁畫和泥塑的事,我覺得……”李香庭滔滔不絕起來。

可女人一點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談工作:“李老師,我也沒辦法,我只是個助理,你得找我們主任,等上班了,我給你提兩句,他管不管,就不能保證了。”

“謝謝,”李香庭拿起酒杯敬她,“那就麻煩你了。”

“沒事。”女人與他碰杯,微抿了一口。

遠處的周老師叫道:“香庭啊——過來一下。”

李香庭叫周老師朝自己招手,與對面的女人道:“抱歉,我過去一下。”

“你忙。”女人目送他遠去。

李香庭來到周老師身邊,聽他介紹:“這是文工團的莉麗,經常做一些文藝宣傳海報,早就想介紹你們認識認識。”

莉麗起身,伸出手:“黃莉麗。”

李香庭同她握手:“李香庭,你好。”

周老師笑著拍拍李香庭:“那你們聊,我就不打擾了。”

莉麗長相甜美,人也外向,同他坐下:“久聞大名,聽說你是很厲害的大畫家。”

“才疏學淺,不敢當。”

“別謙虛嘛,有空一定要去欣賞欣賞你的畫。”

“隨時歡迎。”

陳今今跟著葛先走進來,這座小城沒什麽娛樂項目,難得有個大型聯誼活動,很快便傳開。

葛先在報社工作,按理來說結了婚不該來,但自己忙,近兩日也沒帶陳今今好好玩玩,便帶她來青年英俊聚集的地方湊湊熱鬧。

陳今今事先並不知道來的是這種場合,不過她愛玩,更喜歡熱鬧,管他舞會還是聯誼,有人陪聊,有酒喝就行。

她快速掃了遍在場的所有男人,沒有一個好看的,興致全無,同葛先坐下。

板凳還沒熱,便有人上來搭訕,完全不是她喜歡的類型,但又不想當眾駁人面子,同他客氣幾句。

對方見她沒意思,便識趣找個借口走了。

“沒感興趣的?”葛先指向西邊一個,“那個不錯,高大,英俊。”

陳今今嫌棄地睨他:“你什麽眼光?”

“你什麽眼光?”

“斯斯文文,白白凈凈。”

“也是,你談過那幾個都是小白臉。”

陳今今笑著擲個花生過去:“什麽小白臉。”一轉眸,瞥見個熟悉的身影。

她撣撣手起身。

葛先問:“上哪去?”

“找男人,你可以回家了。”

陳今今直接拉把椅子坐到李香庭旁邊。

他震驚道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“我不能來?”陳今今手臂搭上他椅背,“我可沒跟蹤你,朋友帶我來的。”

莉麗見他兩相熟,自己也插不上話,幹脆起身離開:“你們認識啊,那你們先聊,我去趟洗手間。”

陳今今與她擺擺手,繼續對李香庭道:“昨天還醉酒念叨著老相好,今天就來聯誼了。”

“不是相好。”

一提到這個人臉色就變了,陳今今沒有繼續聊下去,嘆了口氣:“真無聊,好不容易來湊個熱鬧,沒一個長得好看的。”

“不能以貌取人。”

“可我就是膚淺。”陳今今笑著端詳他,“好看的人,多賞心悅目,看著吃飯都香。”

“容貌不是永恒的,人會老。”

陳今今瞧他也沒收拾收拾自己,一身舊衣服,鞋上還沾著顏料,想必是被別人拉來的。

果然,李香庭小聲道:“你把我拉走吧。”

陳今今一點都沒有猶豫,笑著牽起他的手,直接將人拽走了。

李香庭從許老師身邊路過:“我先走了。”

許老師看向他旁邊的女人:“誒——”

到飯店外,李香庭抽出手,下一秒又被陳今今牽住:“走。”

“去哪?”

沒有目的地,只隨心。

兩人在街上瞎溜達,看路邊兩個婦人吵架,看乞丐翻垃圾桶,趴上墻看人家院裏的老頭拉二胡,路過破爛的妓.院,妓.女朝李香庭挑眉,陳今今與她飛吻:“真漂亮。”

“來玩啊。”

陳今今玩笑道:“錢不夠啊。”

“少收你點嘍。”

“這位先生害羞,下次下次。”

兩人坐到橋上看濃霧縈繞的水面。

聊到油畫。

陳今今提議:“去看看你的作品?今天不用翻墻了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樓管躺在小火爐邊的靠椅上打盹,沒看到兩人上樓。

教師宿舍一共三層,李香庭住在二樓西北角。

一進門,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顏料和書本味。

“有點亂。”李香庭從門口開始收拾起來。

“我家比你這更亂,而且你這不叫亂,叫溫馨。”陳今今走進去,看向墻上掛著的畫,“你的畫風好狂野,跟你人一點都不像。”

“也不是都狂野,也有寫實的。”

“我後悔了,送我一幅吧。”

“隨便挑。”

“就這幅吧。”陳今今指向墻上的小幅雪景畫,“第一眼看到的。”

“好。”李香庭要將畫取下。

“等我走前再拿吧。”

李香庭轉身看她:“還要待多久?”

“你想我待多久?”

李香庭看著微笑的人,不知怎麽回答。

狹小的空間,站兩人有點擠。

李香庭往後退一步,靠在衣櫃上,指向椅子:“坐。”

陳今今坐過去。

“喝茶嗎?”

“喝。”

李香庭提起水壺,空了:“我下去打點熱水,你隨便看看。”

“好。”

一整層樓只剩她一個。

靜悄悄的。

陳今今看了圈畫,又瞄一眼李香庭最近看的書,全是歷史、建築和繪畫類,還有三個寫滿筆記的本子。

他是真的……好學。

應該是為了壁畫吧。

陳今今不禁又感慨起來,換做是自己,願意守在這貧窮的地方,夜以繼日、想方設法地保護那些古物嗎?

住一個月、兩個月沒問題,可一年、兩年呢?

身後有敲門聲,陳今今回頭看去,是李香庭回來了。

“自己的公寓還敲門。”

“應該的。”李香庭走近,手臂從她身旁過去,拿走搪瓷杯,抽出床底的小盆,用開水沖了沖杯子,“你喜不喜歡喝糖水?”

“可以啊。”

李香庭去小邊櫃裏的糖罐取兩顆冰糖,放進杯子裏,再倒上熱水,遞給陳今今:“涼一涼再喝。”

“謝謝。”陳今今看著杯底晶瑩的冰糖,“你還喜歡吃糖啊。  ”

“有時候忘記吃飯,頭暈眼花,吃顆糖就會好點。”

陳今今有點心疼他:“你註意身體啊,我記得在滬江看到你的時候,還沒這麽瘦。”

“是瘦了些,”李香庭笑笑,“帶來的幾件衣服都松垮不少。”

陳今今問:“還會回滬江嗎?”

“不知道,目前沒打算,後面再說吧,你呢?”

“我在哪都一樣,反正都是寫稿子,寫完往報社投就好了,就是近半年都沒什麽靈感,煩得很。”陳今今抿口茶,還是燙,疼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了。

李香庭見她皺眉:“別急喝,再涼涼,有沒有燙傷?”

“沒事。”陳今今忍下疼,眼淚收回去,又化為笑,“甜。”

“要不要再加兩顆?上周搞促銷買了三大袋,估計我得吃幾個月。”

“好啊。”

李香庭又給她夾了兩顆。

陳今今喝光水,又續上一杯,繼續放手裏暖著:“看到你桌上有法文書,你懂法文?”

“在巴黎待過幾年。”

“留學?”

“對。”

“我也留學了,去的美國,康奈爾大學。”

“我認識一個你的校友,王珍渡。”

陳今今震驚道:“老王!天吶,世界太小了,他和我一個社團,不過大我兩屆,還經常參加活動。”

“真巧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兩人不約而同笑了。

“不過我是前年才回到中國的,我父母離異,十歲時被媽媽帶去日本生活,大學畢業後才回來。”陳今今抿口溫度適中的糖水,咂咂嘴,“我不喜歡日本,要不是我媽媽留在了那,我想我以後都不會再去了。”

“因為戰爭?”

“嗯,不僅是政府,軍國主義思想滲透了整個民族,很討厭。”陳今今嘆口氣,“不說這些,跟你講個有意思的,我在康奈爾遇到個男生……”

她提起自己在美國留學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事,李香庭也講了講國內外趣事。兩人一會言笑,一會抱怨,越來越投緣。

扯到深夜,一壺水也喝完了。

李香庭說:“不早了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
陳今今看一眼他的手表:“都三點多了,再過會天都快亮了,你今天有課嗎?”

“下午有史論課,快寒假了,也就是講講重點準備考試。”

“那我們去看日出吧!”

她總是一會兒一個註意,李香庭卻沒有覺得太過突然:“我知道一個好地方。”

他帶陳今今騎行近兩小時來到寺廟,從天窗爬到屋頂,等太陽升起。

陳今今坐累了,躺下看星星。

也許是困迷糊了,也許是覺得她這個人很投緣,李香庭忽然道: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嗎?”

陳今今睨他:“我可沒問。”

“有沒有聽說過李氏抄家案?”

陳今今反應過來,震驚地坐起:“你家?”

“對。”

“你爸爸販賣鴉片啊!”

“是的。”李香庭淡然道:“我家請了很多幫傭,其中有一個,叫戚鳳陽……”

聽完後,陳今今氣得大罵李仁玉,罵完了,才對他說:“抱歉,我只對事不對人。”

“沒事。”

“真難得,他居然能生出你這樣的好兒子。”陳今今睨他,“不過,你真的對那個女孩沒一點感覺?”

“沒有,我很確信,雖然沒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,但我分得清。”

陳今今回眸,長嘆口氣:“她不幸,又是幸運的,不過我想她不會後悔。”

忽然,兩人都不說話了,四下一片岑寂。

寒風獵獵,不遠處的婆娑老樹左搖右晃。

來的路上,李香庭把自己的圍巾給了陳今今,她微抽了抽脖子上溫暖的圍巾,將另一頭繞到李香庭脖子上:“別感冒了。”

“謝謝。”

“這是你的圍巾。”

李香庭只笑了笑。

兩人共圍一條圍巾,抱腿坐著。

望向同一個方向。

一絲光照了過來。

太陽緩緩升起。

“都會變好的。”陳今今輕輕撞他一下,“你看,今天的太陽多亮。”

李香庭微笑起來,眸中的光點異常明亮:“每天都很亮。”

鐘樓傳來聲音。

是明盡在敲鐘。

清越的鐘鳴遏雲繞梁,讓心更加沈靜。李香庭看向她:“如果有空的話,能不能寫一寫關於這些壁畫的文章,讓更多的人知道它。”

“當然可以。”

“我查了很多資料,也在讀佛經,回去可以給你講講這上面的內容。”

“好。”

太陽完全露出來。

今日,晴空萬裏。

……

陳今今在寮房睡到下午。

周圍太安靜了,只有外面偶然傳來幾聲細細的鳥叫聲。

寮房布置簡潔,墻上掛著一張大字佛,她側坐在塌上,伸了個懶腰,走到窗前,看到明盡在掃地。

“小師父。”

明盡轉身看她。

“李香庭呢?”

明盡走到窗外,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給她。

是李香庭留下的,他讓她在這安心多睡會,等晚上再來接她。

也好,陳今今很喜歡寺廟裏的清凈與幽雅,讓一直浮躁的心都平靜許多。

她拿著信坐到石階上曬太陽,身心舒暢。

明盡跑進廚房拿了個饅頭過來。

陳今今笑著接過來:“謝謝小師父。”

……

太困了,這兩日都沒怎麽睡覺,即便精神不振,還得努力保持清醒,給學生們講美術史。李香庭頭有點暈,身體也酸疼,一陣冷一陣熱,一直堅持到放學。

回宿舍的路上,他不停寒顫,到房間喝了杯熱水,身上還是發冷,喉嚨也有點疼,結合一下午的身體狀況,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發燒了。

李香庭去了趟校醫室,醫生讓他打吊瓶,可他還想回寺廟去,只開了點藥,吃下。

剛起身,腿腳都無力。

這樣的狀態長時間騎行,怕是會出事。

李香庭只能留下。

……

陳今今親手做了頓齋飯。

等到十點鐘,也不見李香庭來,便把他的那份也吃掉了。

晚上,她坐在佛殿外的階梯看月亮,心想:他怎麽還不來?路上出事了?學校有事耽擱?

正要點煙,想起身後的佛像,她回首望去,看著菩薩一對慈悲的眼睛,收回煙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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